為什麼藝術家那麼窮?(長版)


上期介紹Norman Lebrecht的《誰殺了古典音樂》,講政府資助如何扭曲市場,令經理人公司及大牌明星有機可乘,損人自肥,最後扼殺了古典音樂的生存空間。文末提及另一本書《為什麼藝術家那麼窮》,作者Hans Abbing認為,政府資助藝術,原意是好,結果卻適得其反,令藝術家更難謀生,最後淪為救濟下的貧民。

Abbing是荷蘭人,身兼兩職,一為視覺藝術家,行內頗有名堂,另一職講出來都無人信,竟然是教經濟!不是嗎?藝術家是感性動物,講心不講金,經濟學家相反,no money no talk,他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難得Abbing頭腦清晰,又充滿好奇心,對藝術界的獨特生態懂得尋根究柢:點解十個藝術家,九個係窮鬼?而經濟學的訓練令他知道,答案離不開「供過於求,價格下降,反之亦然」這條千古不變的需求定律。

Abbing在書中一人分飾兩角,先從藝術家的身份出發,提出老調牙的立場,例如「藝術是神聖不可侵犯」、「藝術家都是無私奉獻」、「藝術創作應該不惜工本」、「政府有責任資助藝術」云云。但轉個頭,Abbing又化身為經濟學家,嚴謹推論,旁徵博引,把上述立場全部推翻。如此crossover式對話,構成此書最大的賣點。

回到主題,為什麼藝術家那麼窮?不一定,回顧歷史,藝術家也有過一段風光歲月,那是十九世紀以前的事了,因為當年有行會(guilds),類似今日的「卡特爾」,嚴控入行門檻,有時還負責定價,保障藝術家的收入。例如法國,皇家學院(Academie Royale)一直是壟斷企業,強迫所有畫家加入,同時規範「畫風」,由專人教授。到了十九世紀末,藝術界吹起了一股不羈的風,藝術家不願再受行會約束,喜歡特立獨行,入行人數直線上升。問題是,藝術界一如體育界,是贏家通吃,競爭異常激烈,一旦開放市場,競爭更趨白熱化,除非天賦異稟,平庸之輩根本難以生存。

為什麼是贏家通吃?Abbing解釋,藝術鑒賞牽涉高昂的訊息費用,一般人未必應付得來,所以大眾的注意力,永遠只會集中於少數的名家大師,一來省時便利,二來,朋友之間也較易有共同話題。

理論上,市場會自我調節,適者生存,供求好快會回復平衡。實情不然。雖然大家都知道,藝術創作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但前仆後繼者,依然大有人在。點解?Abbing再次從訊息費用的角度解釋:「有無本事踢職業足球,十八歲前已經大大概概知道了,但同樣情況並不適用於藝術系學生,他們對自己的能力所知太少,容易高估自己,甚至盲目樂觀。」事實上,藝術創作一如釀酒,時間愈長愈香醇,所以藝術界不乏大器晚成的例子。萬事起頭難,搞藝術尤甚,但這個「起頭難」,不但沒有嚇怕後來者,反而加深了「艱險我奮進,困乏我多情」的迷思。

不過,市場始終是市場,即使訊息傳遞有誤,自我調節依然可以發揮作用。假設政府沒有補貼,藝術家要自負盈虧,抱負再大也要開飯,現實的考慮某程度上也限制了供應。比方說,藝術學院雖然有教無類,但你出身寒微,要供養父母,手停口停,有得揀,你想做「發三師」還是藝術家?就算年少無知,一頭栽進了藝術系,畢業後為了「錢途」,也可能會轉行,否則多數要兼職,幫補生計,但創作時間就會少了。

好可惜,市場僅餘的這個調節功能,也被好心做壞事的政府破壞了,例如荷蘭在一九四九年起,為視覺藝術家度身訂做了一項補貼計劃,即RKB,資金來自福利部而非文化部,但凡收入低過某一標準的藝術家,可以把作品賣給政府,再由後者借給有興趣的市民裝飾家居。難得政府豪爽,替藝術家封了蝕本大門,結果可想而知。據統計,參與RKB的人數由一九六零年的二百餘人,增加至一九八三年的三千八百人,而報讀藝術系的學生,跟同期的職訓學校入學率比較,高出六成以上!另一方面,那些業餘藝術家也可以減少、甚至放棄兼職,全情投入藝術創作,反正最後無人買,都有政府認頭,何樂而不為?

藝術鑑賞一向是小眾喜好,就算政府大開水喉,小眾依然是小眾,需求不會有大變,但供應不斷增加,後果只有一個:頂爛市!當然,名家大師可以繼續吊高來賣,反觀那些初出茅廬的,只好割價促銷,賤物鬥窮人。不要忘記,在荷蘭,市民甚至可以分毫不給,直接問政府借,如此一來,還有誰會花錢去市場買呢?

走筆至此,大家應該明白,藝術家之所以那麼窮,政府絕對責無旁貸。問題是,窮有甚麼不好?不是講笑,認真的,藝術界不是有「窮而後工」的講法嗎?況且,現代社會,物欲橫流,大眾品味愈來愈cheap,若無政府資助,精緻藝術恐怕早就被淘汰了。講到尾,社會不能沒有藝術家,寧濫勿缺!

Abbing的回應好精彩。首先,他認同資助的重要性,但過猶不及,太多資助,卻會令藝術界(尤其表演藝術)養成奢侈風氣,即所謂「成本病」。他舉了一個例子:「聖桑的歌劇《參孫與大利拉》在倫敦上演時,有一隊大型合唱團,成員都穿上昂貴的絲質戲服。有一次,飾演大利拉的女主角投訴她的戲服被合唱團比下去,主辦者於是將所有絲質戲服放入洗衣機糟蹋,讓女主角獨領風騷。」Abbing認為,問題不在於女主角的投訴是否合理,而是所謂的「補救措施」實在太荒唐。正常做法是另外買過一套廉價的戲服給合唱團穿,絲質戲服則留待其他場合使用。如果主辦者有多一點的成本概念,這些浪費完全可以避免。

無獨有偶,Lebrecht的《誰殺了古典音樂》也不乏「成本病」的記載,其中大指揮家卡拉揚最誇張:「他指揮《玫瑰騎士》時,用了一枝純銀造的玫瑰;《唐喬望尼》的香檳詠嘆調,結尾要摔破一隻杯,那是水晶造的,彩排亦然。」由於製作不惜工本,大牌明星又開天殺價,政府唯有繼續做冤大頭,但增加資助,又會令「成本病」惡化,像癌細胞漫延開去,惡性循環,沒完沒了。

至於寧濫勿缺,言下之意是先做大個pool,只要人夠多,天才就較容易出現,這是機會率問題,而政府資助是做大個pool的最直接方法。Abbing反問:以前沒有政府資助,藝術家又不及現在多,為何反而天才輩出?

事實上,有別於現代政府,舊時歐洲的統治者是直接「消費」藝術,例如教會請畫家為教堂粉飾,或貴族請音樂家表演娛賓,都是一買一賣。即便是資助,也有特定對象,其他人無份。不像今日政府,經常慷納稅人之慨,推出這樣那樣的補貼計劃,任人申請。如此無節制派錢,難免會擾亂市場秩序,出現海耶克所講的unintended consequences。

那麼,政府為何還要資助藝術?是因為無知,不了解濫發資助的後遺症?非也,實情是,政府根本不在乎成效。Abbing指出,自從政教分離後,宗教失去了神聖的光環,藝術剛好填補了這個空缺。政府給予資助,表面上是推廣文化,其實是要沾藝術的光,而這點光,會因為補貼的反效果而變得更加璀璨奪目:「輸家愈多,成功的藝術家就愈得人尊崇,因為他們是過五關、斬六將,證明有真本事,實至名歸,背後的支持者亦與有榮焉。」可憐那些輸家,成為政府的面子工程的犧牲者,又有誰同情呢?

綜觀全書,Abbing客觀論事,不帶半點主觀的價值判斷,集中分析資助能否達到預期效果,有無副作用或後遺症。雖然他有提到英美兩國的當代藝術,因為較少資助,比起歐洲各國,明顯更有生氣。但不代表政府應該完全撤消資助,尤其「成本病」深重的表演藝術界,若貿然關水喉,必會釀成嚴重的政治風波,代價太大,即使從經濟學的角度看,也是得不嘗失。

Abbing無意斷人米路,只想透過講事實,擺道理,讓大家知道,縱有良好意願,若不得其法,也是枉然。這是經濟規律,任何人也改變不了。

後記:藝術鑑賞的訊息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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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bing指出,藝術鑑賞牽涉高昂的訊息費用,這個費用,在當代藝術尤其驚人,因為太抽象,莫說鑑賞,就連入門都不知從何入手,例如Yves Klein的Blue Monochrome(見附圖),整幅畫都是藍色,沒有其他,大家知道作者想表達甚麼嗎?

反觀傳統藝術,評論的標準較為客觀,訊息費用也較低,加上有行會限制供應,藝術家的收入有保障,不像現在,百分之一的藝術家賺了整個市場百分之九十九的收入。堅尼系數之高,應該破了世界紀錄。

原文刊於《閱刊》四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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