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CD說一個故事之二:偉大交響曲


這張唱片是我較早期買的,確實日子當然不記得,但肯定是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九日前一個月左右,何解?因為那天是維也納愛樂在香港舉行音樂會,壓軸曲目是舒伯特的《偉大交響曲》(下稱《偉大》),我為了「預習」而買了這張唱片。此話怎說?一切要從另一場音樂會說起。

我早在九四年已開始聽音樂會,那時我讀初中,品學俱劣(其實中三已有很大進步,但依然係劣),卻瘋狂愛上了古典音樂,如此風馬牛不相干的組合,竟然發生在我身上,真可謂奇哉怪也。

雖則余家貧,受惠於學生半價優惠,一張港樂的音樂會門票只需三、四十元,還是可以負擔。選擇當然以大路為主,偶然也會試新曲,而所謂「新」,非指新派音樂,只是我未聽過或不熟識,但仍屬傳統大路曲目。其中一場港樂音樂會正屬此類,節目只有兩首,上半場是布拉姆斯的《第一鋼琴協奏曲》,下半場便是《偉大》。日子忘記了(這場是我極少數沒有保留場刊的音樂會,可惜),只記得指揮非時任總監Atherton,而是請來的客席,地點在香港大會堂。

整場音樂會我都悶得發慌,昏昏入睡,感覺跟這兩首作品情不投意不合,尤其《偉大》,長到不得了,有幾次以為樂章就要終結,不料另一旋律又再展開,此起彼落,沒完沒了。我那時不知道,《偉大》是繼貝九之後規模最宏大的交響曲,有「天國般的長度」(舒曼評語),而旋律延綿不絕,彷彿沒有變化,對不少初哥(例如我)而言,是極具催眠作用(事實上,當年首演亦屢遭挫折,不少樂團因該曲過於艱深而拒演)。總之好不容易捱到音樂會完場,我跟自己說,可一不可再,以後也不會再聽這兩首樂曲。誰能想到,只不過是短短一兩年後,它們(尤其《偉大》)竟會成為我的「賣飛佛」之一!

且說一年後,即九五年,大名鼎鼎的維也納愛樂訪港,由James Levine指揮,在文化中心音樂廳演出兩晚,第一晚是莫扎特的《第二十九交響曲》及《偉大》,另一晚是Richard Strauss的《死與變容》及布拉姆斯的《第二交響曲》。對我來說,兩晚的節目也不吸引(甚或有點趕客),但又想躬逢其盛,兩悶取其輕,故選了第一場(至少有莫扎特!)。票價當然遠比港樂高,扣除折扣,也要二百多元,那不是少數目,如果又重覆上次聽港樂的經歷,那真是貼錢買難受了。

由買票到音樂會當天,還有一個月的時間。莫扎特的交響曲毋須擔心,我是喜歡的,問題是《偉大》!怎麼辦?最低限度,我要令自己聽得明(先不談愛上)才行,唯一辦法是反覆聆聽,於是到唱片店買一隻《偉大》的CD,打算回家做功課。版本有很多,我揀的是最平,恰巧當年台灣百代(EMI Taiwan)推出了Treasure Collection,精選了EMI百張經典名盤,附上中文解說,以低價重新發售,每張只售五十多元,其中《偉大》(連同《未完成交響曲》)的指揮,竟是卡拉揚!沒有比這更超值了。

要知道,今日上網甚麼都有得看(有得聽),但當年資訊不及現在般流通,要研究一首樂曲的創作背景及內涵,非得到圖書館不可,而音樂類的英文書跟中文書又不成比例,前者不論質量均遠勝後者,而我英文不佳(現在也好不了多少),無可能看得明英文音樂書(現在也看不明),中文又太簡單,有些連入門都不如,Treasure Collection的中文解說,內容豐富,長度適中,正好填補了這個空缺。

沒有奇蹟,只有累積。頭幾次聽《偉大》,感覺跟那次聽港樂一樣:「究竟幾時完?!」若是現在,我可能已經放棄了,但往日不同今時,我是蘋果教主口中的「stay hungry,stay foolish」,我迫自己每晚都開來聽,聽完才好瞓。漸漸地,我覺得自己好像有點開竅,《偉大》的主題雖然不斷重覆,延綿不絕,但並非完全沒有變化,而是氣氛層層遞進,過程或許不夠戲劇化,細心聆聽,也不難掌握當中的起承轉合。再三思量,則更能領會此曲的精神境界:舒伯特雖歷盡一生苦澀,孤身一人,仍不失對未來(或身後)的盼望。他深信自己的才華不限於藝術歌,立志要創作一首偉大的交響曲,讓自己名垂千古。套用台灣著名樂評人崔光宙之語,《偉大》之所以「偉大」,在於「挺卑微餘生,歌浩氣長存」。

當然,短短一個月的「預習」,不可能令我對此曲有如此深刻的理解,但至少令我可以忍受,甚至享受此曲的冗長,而不會再有「究竟幾時完」的抱怨。音樂會當晚,我拿原價四百多元的票,也只能坐在面向舞台的最左邊,僅次於管風琴下跟指揮對望的尷尬位。我記得右手邊是一位日本人,見賢思齊,我也盡量表現得文明有禮,中場出入,他側身讓位,我也鞠躬回禮,不丟香港人的架。

說回音樂會,James Levine是當代大師,尤其在歌劇界,更是獨當一面,可惜後來因為性醜聞而身敗名裂,這是後話。當晚演出的細節已記不清,印象最深刻只有兩件事,一是演奏莫扎特交響曲時的速度太快,不是我杯茶。另一是首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在現場感受維也納愛樂的甜美音色,令人陶醉不已。對了,還有一件事,《偉大》一曲既終,我第一時間鼓掌叫好(像《交響情人夢》那些搞笑情節),以示自己聽得明(心情跟上次聽港樂截然不同,上次也是第一時間鼓掌,只因終於甩難,可以回家睡覺),也許亦想令鄰座的日本人知道我非初哥,而是知音。現在回想當然幼稚,但又何妨呢,誰沒有幼稚過?

自此以後,「預習」便成為我聽音樂會的指定動作,但凡有我不熟識的新曲,借又好買又好,先在家中聽得滾瓜爛熟,就算最後還是不喜歡,至少在現場可以保持「清醒狀態」,面子事小,不讓買票的錢白白浪費事大。這些年,我因「預習」而愛上的新曲不計其數,聽音樂會不再局限於貝五柴六之類,賞樂的眼界因而大為拓闊。

另一方面,除卡拉揚外,我亦收藏了《偉大》的其他版本,細味當中的異同,包括Karl Bohm、Bruno Walter、George Solti、Gunter Wand…… 還有Geroge Szell,可惜後者送了給朋友,現在後悔莫及,因為Szell也是名盤,以聲部清晰響譽樂界。眾多版本中,我最愛是Bohm六十年代指揮柏林愛樂的錄音室版,其中第一樂章初段,由行版過渡到小快版,Bohm的變速及聲部轉換妙到毫巔、渾然天成。我也有他在八零年指揮德累斯頓的現場版,那時他已垂垂老矣,對樂團的控制大不如前,加上現場一take過,同樣的處理手法,難免有沙石。

以境界論英雄,卡拉揚的《偉大》絕對及不上Bohm,也被Walter、Solti等比下去,但講到紀念價值,卡拉揚是無人能及的,因為他給我開啟了一道深鎖的音樂大門,走進自己以為難以踏足的精神境界。而經過長達一個月的與卡翁朝夕相對,我明白到聽音樂不只是聽旋律這麼簡單,還要探索背後的內涵,作曲家究竟想透過音符向我們說甚麼,這才是重點。

往事只能回味。回想自己當年對知識的渴求、對目標的執著,這份初心,我似乎早已忘記得一乾二淨。而昔日每當學懂一首樂曲,那種喜悅,我亦久久沒有再嘗過。是甚麼原因令我變成今日的我?是壯志未酬心先死?我再落泊,也遠不如舒伯特吧?他連首演自己最偉大的作品的機會也沒有,尚且可以不忘初心,在逆境中「挺卑微餘生,歌浩氣長存」,我呢?能不慚愧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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