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揚與利舞台的邂逅


剛過去的星期二晚,我去了利舞台,聽卡拉揚的音樂會……

發緊夢?無錯,的確很夢幻。很久以前,我已聽聞卡拉揚率領維也納愛樂在五十年代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訪港,當年還沒有大會堂(嚴格來說,是還未重建,第一代大會堂早於1869年落成),故在利舞台演出一場,曲目不詳,也沒有留下其他資料,更別說錄音,令人懷疑是一個都市傳說,畢竟當年的香港,經濟還未起飛,除西人及高等華人外,一般市民為口奔馳,那有閒情欣賞古典音樂?更莫說鼎鼎大名的卡拉揚了!

直至日前,好友以whatsapp報料,指上述音樂會的現場錄音重新出土,經港台第四台修復後,於4月5日,即卡拉揚冥壽當晚播出。我大吃一驚,一場原本那麼遠的傳奇音樂會,突然變得這麼近,心情之興奮,非筆墨所能形容。

卡拉揚是我最喜歡的指揮家之一,他的現場錄音我也聽過不少,照計不會有甚麼驚喜。但這一場不同,地點是香港,余生也晚,無緣躬逢其盛,引以為憾。一如鋼琴巨匠Sviatoslav Richter於94年訪港,我還是初哥,不知他是何方神聖,故在圖書館看到音樂會的海報,也只是驚嘆票價之高(最貴五百),而沒有傾盡家財也要把門票弄到手,結果後悔莫及。

話說回來,卡拉揚跟利舞台的邂逅,發生在1959年10月25日,因利舞台當晚較早時段有其他節目上演,故音樂會遲至9時才開始。上半場是貝多芬的《第七交響曲》,下半場是理查史特勞斯的《狄爾的惡作劇》和約翰史特勞斯的《蝙蝠序曲》和《皇帝圓舞曲》。這樣編排明顯是頭重尾輕,非常古怪,皆因音樂會的編排一般是以序曲行頭,讓團員和觀眾先熱身,然後來一首協奏曲、交響詩或組曲之類的作品,最後才以交響曲作結。當然,實際情況也非一成不變,有時是兩首交響曲,一輕一重,也有時是大雜燴,但原則大致相同,就是頭輕尾重,最重要的作品往往以壓軸的形式出場。

有例外嗎?我雖無在海外賞樂的福份,但在香港聽音樂會,也有將近三十年的經驗,聽過的唯一一場頭重尾輕的音樂會,是小提琴大師Isaac Stern於97年在文化中心音樂廳的演出(這次我沒有錯過了,但Stern的江湖地位仍不能跟Richter相提並論)。不用說,任誰都知道買票的觀眾是為Stern而來的,所以上半場先奏布拉姆斯的《第一交響曲》,下半場主角才登場,連拉兩首協奏曲,分別是莫扎特第三及布魯赫第一。這樣的編排絕無僅有,只因Stern的大名,才會有交響曲先於協奏曲出場的怪事。

至於卡拉揚那一場,頭重尾輕更嚴重,因為壓軸的圓舞曲一般只會安排在encore演奏(新年音樂會除外),用貝七來熱身,恐怕樂聖泉下有知,會嬲到破口大罵。也難怪當年有老外樂評人不滿,指此舉有看輕香港觀眾水平之嫌,他更舉例說:「當時在海外巡演的紐約愛樂樂團,他們會把《洋基歌》(Bruce按:美國老歌)放在節目裏嗎?」(引自周光蓁之簡介)日前,港台第四台節目總監蕭樹勝撰文評論上述音樂會,他說:「似乎卡拉揚想香港觀眾能領略到古典音樂世界中,長篇及中短篇作品的精妙,亦希望本地朋友聽得開心。下半場的作品整體情緒比較活潑輕快,而上半場的《貝7》總體也是節奏明快。」我認為此說難以自圓其說,因為把上下半場的節目調轉,一樣有蕭氏所講的「效果」。

當然,節目編排還是其次,最緊要音樂會的水平如何?卡拉揚是樂團訓練大師,質素自然有保證,即使是遠東巡演也不會馬虎了事;而純以準繩度論,維也納愛樂雖然稍稍不及柏林愛樂,但更有個性,弦樂及木管音色甜美,銅管雖無爆棚的音量,卻有一種難以複製的光澤,不因指揮而異。

另一方面,據已故樂評人黃牧的分析,卡拉揚的風格大致分為三個時期,即早年至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及八十年代;早年比較自然,也較有火氣,在藝術家與工匠之間取得平衡。七十年代,卡拉揚開始發展出其獨有的「指揮美學」,打磨出平滑如絲的管弦樂音色。但到了八十年代,卡拉揚開始走火入魔,作品處處顯露斧鑿痕跡,風格過於人工化以至失去靈氣。在香港的音樂會,明顯屬卡拉揚的早期風格,幹勁十足,朝氣勃勃,跟貝七的動感配合得天衣無縫。我留意到當年的觀眾沒有在樂章之間鼓掌,值得一讚。

下半場的《狄爾的惡作劇》,因為卡拉揚我才第一次認真聽畢全曲,沒有資格評論,反而最後兩首樂曲值得多說一點。不論是《蝙蝠序曲》還是《皇帝圓舞曲》,都是每年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例牌菜,而卡拉揚的87年現場版,是繼Carlos Kleiber之後最經典的演出(後者的瀟洒是另一典範)。說過了,八十年代的卡拉揚是打磨大師,平順中見工整,黃牧不喜歡,但此一風格套用在圓舞曲上,是相得益彰,畢竟圓舞曲不像今日常見的街舞,要予人輕盈、優雅的感覺。這一點,卡拉揚做到了。拿87年的《蝙蝠序曲》、《皇帝圓舞曲》及encore的《拉德斯基進行曲》跟59年比較,前者速度較慢,節奏從容不迫,很多細節包括不同聲部之間的配搭都處理得(打磨得)盡善盡美;後者則速度偏快,沒有太多人工修飾,好處是自然流露,但不夠工整,也有沙石。孰優孰劣,視乎閣下的喜好。

最後,我想分享一點個人感受。星期二晚聽畢全場,內心的感動不能自已,因為人愈大愈多煩惱也就愈難保持赤子之心,已經很久沒有試過靜靜坐下來細心欣賞音樂了(連不喜歡的《狄爾的惡作劇》我都由頭聽到尾)。而過程中,我更有一種元神出竅的感覺,透過大氣電波,彷彿回到半世紀前的香港,坐在我從未踏足過的利舞台,見證香港開埠以來最重要的音樂盛事。即使錄音播放完,音樂還在腦海中不斷迴盪,如夢似幻,教人繞樑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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